从旱魃到僵尸
除了上面为大家说到的古尸,《山海经》的女魃也与僵尸有关联。《山海经·大荒北经》记载道:“有人衣青衣,名曰黄帝女魃。”这个青衣女子是黄帝的女儿,秃头无发,常穿青色的衣裳,所居之处大旱。在蚩尤与黄帝的大战当中,黄帝命应龙蓄水,蚩尤请来风伯雨师,降下狂风暴雨。这时黄帝搬出女儿女魃,止住暴雨,蚩尤大败,被黄帝所杀。尽管女魃在作战中立功,但由于她所在的地方滴雨不至,灾祸连年,黄帝便下令把她安置在赤水之北。但女魃是个不安分的家伙,常四处逃窜活动,只要她出行,所过之处便大旱,人们又称她为旱魃,认为天旱不雨是旱魃作祟。
《神异经》也提到了旱魃的危害:“南方有人长二、三尺,其目在顶上,行走如风,名曰魃,所见之国大旱,赤地千里。”《诗经·大雅·云汉》写到旱魃带来的灾难:“旱既大甚,涤涤山川,旱魃为虐,如惔如焚。”这是古人历经干旱留下的沉痛经验,对天灾无从解释,便有旱魃作祟之说。
将旱魃与僵尸联系在一起,是认为僵尸能吸水,而这种说法出现在宋代的志怪笔记《夷坚志》中。名叫刘子昂的人娶妾,有个道士看见他脸上有妖气,便断定他娶的妾不是人,而是妖怪。刘子昂自然不信,因此道士就来到刘府,让人挑了十几担水,倒在院子里。结果院里都是水,只有一个角落“水至即干”,后来道士便让人在这里进行挖掘,发现“巨尸偃然于地”,该尸“僵而不损”。刘子昂定睛一看,不是别人,正是自己新娶的妾。
干旱是因为缺水,而僵尸的吸水功能,使其与旱魃联系在起来。百姓认为旱魃借了僵尸的身子,袁枚《子不语》则认为僵尸久而久之就会变成魃,所谓“天应旱,则山川之气凝结而成”。僵尸的出现带来大旱,只要找到僵尸,将其毁坏,就能扭转旱情。谢肇浙《五杂俎》载:“燕齐之地,四、五月间常苦不雨,土人谓有魃鬼在地中,必掘出,鞭而焚之,方雨。”这种风气在河北和山东最为猖獗,找到魃鬼要用皮鞭抽打,然后焚烧,这已然成为一种求雨的仪式。在以农业为主要经济来源的时代,气候的旱涝变化最能牵动人心,乃至改易风俗。
然而,并非所有僵尸都是旱魃,如何寻找旱魃也是技术。于慎行《谷山笔麈》载:“北方风俗,每遇大旱,以火照新葬坟,如有光焰,往掘,死人有白毛遍体,即是旱魃,椎之辄雨,以此成俗,官不能禁也。”据于慎行所说,当时村野所谓之旱魃,乃指新死之尸骸而遍体生白毛者;而辨别新葬之尸是否为旱魃的方法,就是深夜用火去照坟头,如果坟上有火苗出现,坟里埋的就是旱魃,这为寻找旱魃提供了理论基础。现在来看,这则记载应看作是当时的民俗志,从中可以窥见当时的风气。
后来,这种风俗大有愈演愈烈之势,难以收拾。张岱《石匮书》载:“济南之俗,天旱则恶少年相聚,发冢暴尸,名曰‘打魃’。”打魃是一种陋俗,每逢大旱,乡间恶少便纠集同伙开掘坟墓,以“打魃”为幌子,实则为了盗墓,发不义之财,由此引发的纠纷与诉讼不断。
死而不腐者化为妖
古人认为僵尸不但能导致大旱,还能游荡在棺外,害人性命。《西游记》第二十七回“尸魔三戏唐三藏”,孙悟空打死的白骨精,化作一堆骷髅,行者告诉唐僧:“它是个潜灵作怪的僵尸,在此迷人败本,被我打杀,就现了本相。”在这里,白骨和僵尸的概念似乎不分彼此,一具白骨成精,也可称作“尸魔”。
清人的笔记之中,僵尸就是骨肉俱全的了。纪晓岚《阅微草堂笔记》把僵尸分为两大类:“其一新死未敛者,忽跃起搏人;其一久葬不腐者,变形如魑魅,夜或出游,逢人即攫。”
按照纪晓岚的分类,新死的尸体偶然感受阳气,发凶成怪,也即诈尸。《聊斋志异》有一篇〈尸变〉,说的是山东阳信县有一旅店,有客人前来投宿。客店的老板刚死了儿媳,停尸在客栈中,尚未安葬。有一客未睡,忽见女尸揭衾而起,朝着几个客官吹气,被吹到的人后来都死了,醒著的那位客官拔腿狂奔,僵尸追出来,客官爬上树,僵尸抱着树,却上不去,一直到天亮,僵尸抱着树不动了。过往的行人发现僵尸,见它的指头已经插进树干里,“数人力拔,乃得下”。可见僵尸指力之猛,如果被抓到,只有死路一条。
死后许久的僵尸会在夜里出来作怪,还是《聊斋志异》里的故事,有一篇〈喷水〉写到喷水的僵尸。莱阳有个官员宋玉叔,他的母亲和两个丫鬟睡在家宅的正屋,夜里听到院里有“噗噗”的声音,宋母让丫鬟起来察看。丫鬟捅破窗户纸往外看,不由得吃了一惊,“见一老妪,短身驼背,白发如帚”,在院里绕圈走着,边走边喷水。宋母也来看,老妪忽然靠近窗户,朝着窗户喷水,主仆三人皆倒地不起。到天亮时,宋玉叔才发现,悲痛欲绝,只有一个丫鬟尚有气息;救醒后,丫鬟讲述昨晚的遭遇。宋玉叔命人在院里掘地三尺,发现一具僵尸,又命人敲打它,“骨肉皆烂,皮内尽清水”。
这类僵尸的出现,或与儒家的孝道有关。《论语》说:“生,事之以礼,死,葬之以礼。”《中庸》也说:“事死如事生,事亡如事存,孝之至也。”死后不下葬,就会被认为不合礼法。东晋衣冠南渡后,中原士人见南方多有死后长期不葬的风俗,对此颇有非议。南朝任昉《述异记》提到“不葬之咎,尸化为妖”,这是出于道德意义上的拷问。明、清以后的僵尸故事,也有类似的语境。
颜色和等级
历代志怪笔记中提到僵尸最多的当属袁枚的《子不语》,有大量冷僻的僵尸知识;也不知他究竟经历了什么,居然对僵尸种种细节了若指掌。在袁枚的不倦书写之下,僵尸成为中国民间堪与狐狸精并列的两大最著名妖怪,《聊斋志异》的狐仙与《子不语》的僵尸交相辉映。
做为妖怪的僵尸,外貌狰狞可怖。按照袁枚的说法,僵尸身上有毛,是所谓的“毛僵”,这应是霉变之状,僵尸的毛像猫、狗一样,毛茸茸的,俨然是身体的一部分。《子不语》的〈掘冢奇报〉提到杭州有盗墓贼朱某,平生以发掘古墓为生,所见的僵尸各式各样,有紫僵、白僵、绿僵、黑僵之类,简直五彩斑斓。根据毛色的不同,僵尸又分为不同等级,其中,新死不久的僵尸身上无毛,自然是危害最小的一种。紫僵即是死后不久的僵尸,身体呈紫色;而白僵就死得久一些了,外形是“遍身白毛,如反穿银鼠套者,面上皆满”,白毛遍布全身,只露出两只眼;绿僵则是“颈以下绿毛覆体,茸茸如蓑衣”;黑僵则见于陕西,又名“黑凶”,能入家宅中作乱。用今天的眼光来看,这些颜色不同的僵尸,应是霉变长毛,偶然被人看到,心惊胆战之余,便附会出僵尸的故事。
花色各异的僵尸只能算是初级,有些僵尸资历老,品位高。《子不语》的〈飞僵〉提到一种会飞的僵尸,“能飞行空中,食人小儿”,请道士来捉怪,道士说飞僵“最怕铃铛声”,最后用铃声将其降服。飞僵已经是高级形态,随着时间的推移,飞僵会变成飞天夜叉,“非雷击不死,惟鸟枪可毙之”。
僵尸还有很多变体,《子不语》有一篇〈犼〉,说到僵尸的几种变化:“尸初变为旱魃,再变为犼,犼有神通,口吐烟火,能与龙斗,故佛骑以镇压之。”僵尸变为旱魃,旱魃中的上上之品又变成一种叫做“格”的妖怪,最为凶悍,“似人而长头,顶有一目,能吃龙”,连风伯雨师见了都害怕,只要有阴云聚拢、即将降雨之时,这妖怪“仰首吹嘘,云即散而日愈烈”。僵尸的这些变体都是朝着穷凶极恶的道路狂奔而去,愈变愈恶,最后变成异常凶悍的妖魔。像这样的大凶之怪,在前代未曾出现过,在袁枚的故事中,僵尸已获得新的生命。
僵尸的膝盖
僵尸是已死之身,筋脉已然不通,失去生命体征,故谓之僵,有僵硬、僵直之意,其膝盖不能弯折,两腿只能蹦跳着前行。袁枚《子不语》说到桐城钱某夜里醉酒回家,“见树林内有人跳跃而来,披发跣足,面如粉墙”,这个僵尸“跳跃而来”,也是因为膝盖不能弯折,难以像正常人一样走路。
清末的《点石斋画报》中有“僵尸出嫁”的石印版画,说的是宁波某户人家娶亲,用花轿将新娘迎娶回来,交拜之时,新娘“两足如僵,不能跪拜”,众人细看,原来新娘早已“气息全无”,迎娶回来的新娘是一具僵尸。虽然能跳能蹿,但毕竟是已死之身,除了不能走、不能跪,僵尸还不能攀爬,也不能转弯,所有和屈膝有关的动作都做不了,所以遇到僵尸最好的办法就是拐弯跑,或者爬到树上躲避。
说到僵尸的膝盖,还有一段趣事。清朝时,来华的洋人形貌古怪,被称为“番鬼”。大清的官员曾一度认为洋人的膝盖也像僵尸一样动转不灵,传闻变成一种知识,乃至成为认知方式。干隆五十八年(1793年)英国马戛尔尼(The Earl Macartney)使团来华,希望与大清通商,觐见时,这些洋人不愿跪拜。大臣们认为这些洋人不是不愿向中国皇帝下跪,而是因为膝盖不会弯曲,与当时流传的僵尸故事如出一辙,更加坐实之前的猜测。
鸦片战争前,两广总督邓廷桢给道光帝奏折中特别提道:“夷兵除枪炮外,击刺俱非所娴,而其腿足裹缠,结束紧密,屈伸皆所不便,若至岸上更无能为,是其强非不可制也。”一年后,就是鸦片战争爆发期间,浙江定海被英军攻陷,林则徐急忙上书给道光皇帝,提出克敌制胜的秘钥。他在奏折中写道:“一至岸上,则该夷无他技能,且其浑身裹缠,腰腿僵硬,一仆不能复起,不独一兵可手刃数夷,即乡井平民,亦尽足以制其死命。”看来,对付这些英国人的方法简单极了,只要用长竹竿一拨,英夷就会倒地,再也爬不起来。如果真有这么简单,恐怕就不会有后来的割地赔款。
十九世纪中叶的《伦敦新闻画报》有一幅画像,是中国人笔下的英国佬形象,不难发现,完全是怪物的造型,这个怪物出现在浙江处州府,“逢人便食”,煞是凶恶。它生著鸟嘴,浑身毛发,嘴里喷水,更为显著的特点是―没有膝盖,腿完全是直的,有人认为这是反映英国人扎裹腿的形象,即林则徐所说的“浑身裹缠”。
通过这幅画像,可以看到国人一度把英国人视为僵尸状的怪物,这也算是历代僵尸故事的延续,巨大的惯性显得不合时宜。膝盖的问题虽小,却也裹挟著尴尬而又沉痛的历史记忆。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